我的父亲命运多舛,经历了许多人世间的磨难沧桑。
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正值壮年的爷爷因病撒手人寰,当时父亲和大姑都是懵懂顽童,全然不知家里失去顶梁柱之后,世事的艰辛和生活的艰难才刚刚开始。那个时候实行人民公社化,带着父亲和大姑的奶奶,作为一个农村妇女,她每天出工挣的工分并不高,一年下来常常入不敷出,娘仨不知在深夜里哭过多少次。父亲记忆中有一件刻骨铭心的往事,每次给我们讲述之后他都泪流满面。当时在农村,孤儿寡母是很遭人欺负的。有一次,父亲和小伙伴到溪边水圳捉小鱼小虾,忽然看见旁边有一个半旧的脸盆不知谁忘记拿了,小伙伴怂恿父亲捡起拿回家,父亲知道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乱拿执意不肯。那个小伙伴自顾自拿着回家,不想在回家的路上摔了一跤,把脸盆摔坏了,于是把它丢到路边。哪曾想,这个脸盆是大队书记放在溪边的,他得知自己的脸盆摔烂了勃然大怒,径直冲到家里不问青红皂白厉声呵斥父亲。父亲连忙解释不是自己弄坏的。大队书记说父亲做了错事竟然还敢狡辩,当着奶奶的面就要动手打父亲。看到那盛气凌人的架势,奶奶连忙赔礼道歉,虽然她知道不是自己儿子弄坏的,但在绝对强势面前只能委曲求全,毕竟自己一家人的生计还有许多地方有求于他,得罪不起。
由于家贫,奶奶带着父亲和大姑过得很是艰辛,也曾有好心的人张罗给奶奶说媒,但为了自己的孩子不寄人篱下,奶奶婉言谢绝,宁愿用自己单薄的肩膀为子女撑起一片天。家里实在太穷了,父亲小学未毕业就辍学了,大姑则只读过一两个学期,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一家人平时吃糠咽菜,碰到过节,能吃上一顿粗粮,父亲就特别满足了;就算过年,奶奶也只能称一斤五花肉,肥的熬油、瘦的剁碎用来酿豆腐,还要留一部分用来待客,一家三口相依为命勉强度日。
1966年9月,资兴矿务局杨梅山煤矿到我的家乡桂阳流峰招合同工。获悉消息后,未满17岁的父亲虚报年龄瞒着奶奶偷偷报了名。因为家里成分好,加之体检合格,年纪最小的父亲和周边公社一百余名青年最终登上了开往煤矿的解放牌大卡车。与父亲同去的这一批人当时被称为亦工亦农的合同工,合同期五年,表现出色的可以转为正式工人。1967年的春节,父亲是在井下度过的,为了省钱他选择留守矿里,节前父亲邮寄了十元钱给奶奶,表达一个儿子对自己母亲的一片孝心。五年之后的1971年,父亲由于积极肯干、表现出色,被矿上直接录用转正为正式工并代表新工人上台发言,他激情洋溢的讲话赢得领导和同事们一致好评。值得庆幸的是,长达三十余年的采掘一线工作,父亲从未受过什么伤。在危险的井下,稍有不慎就会伤筋动骨乃至缺胳膊断腿,造成人员死亡的事故也时有发生。小时候,我每次看到响着刺耳警报声的救护车呼啸而过,心情都特别沉重,因为生长在矿区的我们都知道:一旦矿山救护队的车出动就意味着作业区安全事故的发生。
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子女,父亲操劳了一辈子,他就像一头老牛,付出了太多太多。尤其是哥的骤然离去,对他打击最大。哥是在那个深秋的夜晚走的,为了伸张正义,他流尽了生命中最后一滴血。当我闻信赶到哥生前所在的单位时,父亲和母亲早已先到了。父亲一把抱住我号啕大哭,强烈的抽搐透过衣服直穿我心。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一个历尽沧桑的父亲,用他特有的方式,向自己儿子诠释他对另一个儿子的爱。这爱是这样深沉真挚,这爱是这样令人心碎。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去宽慰他,悲愤使我紧紧地抱着他,以泪相和。
在以后的日子里,父亲一旦目及哥的遗物乃至别人不经意地谈起,他都会放声大哭,他完全无视别人异样的眼神。我知道,深爱哥哥的父亲实在是无法接受失去儿子的事实,他是用泪水弥补自己对儿子曾经的不是和严厉。哥确实长得英俊潇洒,所有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是父亲年轻时的翻版。也难怪,在我们兄弟俩中,我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而且从小调皮任性,而哥却一直是父母眼中的乖孩子。失去了哥,父亲仿佛失去了自己,他是用眼泪在追忆自己逝去的青春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父亲有着世界上最最博大慈爱的心,流露的是一个父亲内心最真挚的情感。即便这样,可敬可爱的父亲,他仍然为另一个儿子也就是我遮风挡雨,即便自己伤痕累累也无怨无悔,如同屹立的雄峰永远激励我奋发向上。
2007年,母亲因心肌梗死猝然去世,父亲再次遭受重创。在我的印象中,父母亲结婚几十年,母亲从未和父亲红过面吵过嘴,即便父亲在外受了气、遇到挫折和打击,在母亲面前他也从不表示出来,因为有这样一个善解人意的贤内助,他觉得这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母亲走了,走得是那么急匆匆,父亲的生活骤然跌落深渊;失去了母亲,父亲仿佛失去了生活的色彩,在母亲去世后的这些年里,我能够感受到父亲那种常留心田的忧伤和失意
今年端午节,趁着放假,我去看望父亲,已年过七旬的他走得很缓慢,岁月带给他的痕迹无处不在。哎,岁月无情啊!那个曾经英姿勃发的青年怎么一下子就老了呢?他的身体已经禁不起朝来寒雨晚来风了,看着父亲转身进屋的背影,泪竟无声滑落在我的脸庞